第25章 与君长诀

陛下听到消息，派御前侍卫护送我和秦北徵的棺椁入宫，他亲自接见了我，在看到秦北徵尸首的刹那，年迈的君王难以自抑落下了浑浊的泪水。

我向他详细的讲述了在羌北发生的一切，然后带着秦北徵回到了将军府。

像做梦一样推开那扇久违的院门，我却发现，将军府早已人去楼空，二姐姐和四妹妹的房间都只剩空荡荡的床柜桌椅，曾经生活的气息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但秦北徵的尸首已经不便再存放，于是我决定先安葬他，在跟随来的皇宫侍卫的帮助下，我在将军府后山，老将军和老夫人的墓碑旁，挖出了一个掩埋棺椁的土坑。

我小心翼翼的摆正秦北徵的身体，将他的脸擦干净，理顺他散开的头发，轻柔的分搁在他两肩上，然后望着他平和的眉目，怔怔的出神。

在路上的时间仿佛被偷走了一样，我现在想起秦北徵的死，仿佛犹在昨天，他早上还笑着看我手忙脚乱的为他梳头发，可如今却紧闭着双眼，连一句话都不肯再与我说。

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过去的每一天，秦北徵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温柔，促狭，他的正直，坚韧，他为我正衣冠，他教我写名字，他为我铺展安稳坦途的前路，为我赋予脱胎换骨的新生。

我放任自己发疯的陷入永无解脱的彻骨思念，紧紧握着一双冰冷僵硬的手，崩溃大哭。

侍卫们默不作声的耐心候着，我就这样跪坐在地上，直到流尽眼泪，安静的看了秦北徵许久，仿佛弃天地之间世事万千于身后，外界的种种琐事无一能入我的眼，我看到的，就只有我深爱的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碍我全力以赴的爱他。

很久很久之后，我终于沉重的站起身，将棺椁嵌合，让一块木板永远的隔开我和我的爱人。

一抔接一抔的黄土，慢慢掩盖住了棺椁的轮廓，最后拢起一个土堆。

暮色四合时，我回到了将军府。

我走到秦北徵的卧房，躺在了那张熟悉的床上，只是枕褥间已落了一层灰尘，完全的掩盖住了秦北徵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我把自己缩在冰冷的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我真的好累啊，从心里到身体，没有一处血肉不是被生生浸在疲惫的洪流中，淹没我，让我喘不过气。

我闭上眼睛，一声长叹，仿佛吐出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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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

我打开门走出去，几个宫里的侍卫似乎已经在院里等候许久，身后有一辆马车。

“姜姑娘，今日珲南发兵，陛下请您去观礼。”

我点点头，随侍卫上了马车，在傍晚时分抵达了珲南边界的一个小城镇，在宫人的搀扶下，我登上城楼高台，陛下携一众文武官员早已抵达，见我上来，几位官员纷纷为我让路，给我留出一个视线开阔的位置。

我扶着城墙，慢慢走了过去，对陛下俯身行礼。

陛下亲手止住我的礼，示意我看城楼下整装清点的军队，那几乎是整个珲南全部的可战兵力，正是他们，当初背水一战接连夺回两座城池，让棠溪帝乱了心神，为秦北徵排除了一个错误的布防图存放地点。

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到了我的手上。

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条用来束发的黑绸带，正是放飞信鸽那晚，我亲手制作的，也是第二天，我为秦北徵系在头发上的那一条。

就是它。

秦北徵睡着的时候，我反复想着那只不确定的信鸽，始终不能完全放下心，刚好我随身带了打发时间用的针线包，于是我从衣服上剪下几条绸布缝制成束发带，在布料拼接的缝隙，我用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针法，记录了秦北徵画的那幅地图，这条绸带随着秦北徵的尸首回到珲南，成为了我们最后的希望。

虽然我看不懂地图上奇怪的符号，但是我能凭着针脚痕迹将那幅地图完整的重绘出来，皇宫里的人很快完成破译，他们说，那是秦大将军计算出的一条路，可以避开羌北的重重防线，直杀到皇城里去，去告诉棠溪帝，羌北的布防全貌，已经尽数掌握在珲南手中。

看着黑绸带上的斑斑血迹，我的心仍剧痛难捱，却还算缓和的长舒一口气。

珲南大军的正式出征，就在当天夜里。

天色阴沉间，点点滴滴的下起了雨，夹杂着阵阵寒风，这样的时分本不是行军的好时候，但对于深受欺压十余年的珲南来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站在城墙上，静静的看着一队又一队黑压压的兵马，悄无声息的出动，在风雨声的映衬下，他们几乎显得很安静了。

我突然想到秦北徵曾经教我念的那句诗。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秦北徵，不知道如今这风吹雨落，千军万马，是否能入你的梦中，若是你秦大将军还在的话，是不是也会身披鳞甲，手握长枪，一马当先的杀个痛快。

秦北徵，你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你是在想，你亲手教养的迟迟已经足够聪明，足够懂得权衡利弊，明哲保身，足够让你放心她未来一个人走下去。

还是在想，你用尽一生追寻的，赔上秦家两代人性命的志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造化弄人，甚至于在誓死为家国之余，唯一的深爱也弃你而去，另择他人，你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秦北徵，你别难过。

我很遗憾，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束发绸带中的关窍，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背弃你，我也没有让你的希望落空，珲南的将士们会一步一个脚印的踩在秦大将军用生命换来的进攻路线上，为他守护好，他深爱的百姓和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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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将军府后，我简单的收拾好行装，陛下送来的厚礼重赏，我只拿了一点，用作路上的盘缠。

我想暂时的离开京城，可能是去找找二姐姐和四妹妹，也可能是去南方探望大姐姐和小郑将军，或者去春宴楼看看那位心善的管事妈妈也好，再不然，我就等战争平息后，找陛下借一支军队，端了那个人面兽心恶地主的老巢。

或许我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从对秦北徵的苦涩思念中脱身，但是没关系，我愿意接纳无处不在的回忆和它随时带来的心痛与眼泪，而我也要带着这些回忆，去开始我新的生活，就像我曾对棠溪闻说的，只要我还记得秦北徵，他就从没有真正的离开。

临行前，在书房的梨木圆凳上，我发现了一封信。

这封信应该已经放了很久，以至于当我拿起它的时候，梨木圆凳厚厚的灰尘中甚至出现了一方干净的印记。

我颤抖着手，缓缓展开了信纸。

迟迟亲启。

见字如晤。

希望你一觉醒来，没有继续为我的狠心生气，快些去收拾行装，我不能确定羌北此行有完全的胜算，所以将军府已经不再安全，尽快和你二姐姐离开这里，她会带你去新家，等你上了马车，觉得路途无趣时，再打开这封信慢慢看。

迟迟，或许你已经听说过我父亲叛国，赐死，还有我在父亲死后的升迁，可能你会猜想，是否我检举了自己的父亲，或是踩着他的尸体再入歧途，但是迟迟，我想告诉你，秦家满门忠烈，我父亲的死还有我表面上的投敌，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救珲南于存亡。

我原本想，你一直不知道真相，就能一直没有负担自由自在的，我却又担心，你会不齿于和别人提起我，我怕我亲手教给你的正直，会让我成为你最怨恨的人，迟迟，别讨厌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有不得不为之的苦衷。

我此一生，三十余载春秋如流水逝，唯一遗憾的，是那场未完成的婚礼，迟迟，我从不畏惧生死，可为你我也存了私心，我想给我们的感情留一个圆满，可是对不起，我没有做好，时间太仓促，我甚至都没来得及为你准备嫁妆和聘礼，我想如果在将来的某一天，你能看到珲南大军重整旗鼓，千盛万骑的壮观景象，那就当做是我为你铺下的十里红妆，好不好。

迟迟，不要为我的离开难过，在完成我的使命为珲南献出一切之前，我还幸运的遇见了你，得到你赐给我的一段时光，我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希望你也开心，好好的生活，等到战火停息春暖花开时，我就会回到你身边，一缕清风，一只飞鸟，一株安静绽放的花朵，都是我。

天色将明，时不待人，迟迟，我该走了。

你永远是我的骄傲，我永远都爱你。

盼来生。